2010年7月14日,美國昂斯洛灣內的英國“皇家方舟號”航母準備參加多國海軍聯合演習
2010年7月27日,美韓聯合軍演中,航母“喬治·華盛頓號”艦長格里耶科在航母指揮中心向韓國國防部長和國會議員介紹軍演情況
三聯生活周刊:我注意到,這幾年你把研究重點放在金融領域,能談一下你的研究成果嗎?
喬良:我過去一直純粹對軍事有興趣,對經濟關注是近8年的事情,真正開始鉆研經濟理論是近5年的事情。因為我發現,一個研究軍事戰略的人如果不懂經濟,特別是不懂金融的話,不可能研究出什么名堂。今天,美國無論在哪個方向上都是全球的旗艦,軍事上如此,經濟也是這樣。美國的軍事戰略是直接為其經濟甚至金融戰略服務的,這不算什么發現,馬克思甚至馬克思之前就有人說過,軍事是為國家利益服務的。我的發現只是美國人運用軍事手段在為其國家利益服務的時候,它的軍事力量是怎樣為國家利益服務的,以及它的服務方式和服務路徑,這才真正是我所發現并關注的。
要是泛泛地說“軍事是為國家利益服務的”,這是誰都知道的事情,可是怎么服務,很多人未必談得出來。你問任何一個人,美國人為什么打伊拉克?這個人只要稍微關注一下國際新聞、關注國家經濟的發展,他就會說:“肯定是為了石油唄!”打產油國,為了石油奔著石油去,應該沒有錯,但是接下來的問題就出來了:美國打下產油國,占領了伊拉克,為什么不從伊拉克免費拉走一桶石油呢?美國人并沒有對伊拉克進行搶劫式的掠奪。油價打高了之后,美國的出租車司機也舉著牌子站在加油站門前,抗議油價飆升。這么一來人們就糊涂了,既然為了石油打了這一仗,打下以后又不拉走石油,人民還不能從中享受低油價,那么打仗是為了什么?這其中有很深的原因――也就是我們不能不提到1973年美元和石油掛鉤的例子。
三聯生活周刊:這對世界經濟格局的影響是什么?
喬良:1971年8月15日,美元和黃金脫鉤,這意味著美元不再以黃金做錨,而是作為一種信用貨幣出現,開創了徹底的紙幣時代――這意味著美國政府在理論上可以隨意發鈔。你可以隨意發鈔,你還是國際儲備貨幣,這種權利,使你從一開始就處于影響我的財富的有利地位。比如我今天拿到了5美元,明天你多發出去一倍的話,5美元就變成了2.5美元。這樣一來,我手里的錢就貶值了,我對你的信任就會隨之降低。那么,信用貨幣如何獲得信用?美國人知道,這需要強大的政治影響力、經濟影響力、科技創新力,還需要強大的軍事能力。這些美國都有,但不足以攏住或嚇住所有國家。你很強大,我承認,但我不一定就屈從于你。對不屈從的國家,如何讓他們對美元依然保持信任?即使不信任,也能保持需求?這時候美國人就想到了一個關鍵辦法:讓美元與石油掛鉤。
你可以不信任美元,但不可以不信任石油;你可以不使用美元,但不能不使用能源。當石油與美元掛鉤,全球的石油交易都以美元來結算的時候,這就意味著任何國家都不得不使用美元,因為你需要買石油。所以美國就這樣下了先手棋――1973年,當時美國的財政部長西蒙飛到了沙特,去和沙特石油大臣也是當時歐佩克的首任秘書長談判。西蒙說:你們用抬高油價去打擊西方,我們不管,油價打到多高,我們也不管,但是有一點,如果要美國不跟歐佩克作對,必須答應一個條件,全球的石油交易用美元結算。當時的歐佩克認為這個條件不算什么,因為打高油價不僅為了打擊西方,還為了掙錢,掙日元是掙,掙法郎是掙,掙馬克是掙,掙英鎊也是掙,當然,掙美元就更是掙。于是就摒棄了其他貨幣結算,只剩下了美元。這樣一來,只要你的國家需要發展,必然要消耗能源,最好的能源在當時在今天都是石油。要獲得石油,只要不是產油國,就必須要用美元去買。可是美國人不是慈善家,不會把美元白白送給你,讓你去買石油。你獲得美元的方式只有一種:出賣資源或者出賣產品。而定價權在美國手里,無論是對資源還是產品,它都可以壓低價格,從而使美國人在發行新美元,也就是發行高能貨幣的時候,賺得第一道便宜。然后等這些美元撒向全世界后,最終由于不是你自己國家的本幣,再加上恐慌于美元的不斷兌水,拿著它就等于讓它一點點貶值。于是,為了不讓它變成廢紙,你如果不急著把它變成實物財富,你就只能讓它回流美國,去購買美國的國債,或其他美元資產。
但是對于中國這樣的國家,手里有這么高的外儲,卻不可能購買到想要的東西。比如我想購買高科技的軍事技術,美國操縱的“巴統”(巴黎統籌委員會),使得整個歐洲國家不敢把先進的軍事技術和產品賣給你,這就堵住了你很大一塊消耗美元的去處。即使購買這些國家的民用高技術,美國也是限制的,同樣行不通。而你若想購買美國資產,比如中海油收購優尼科,美國國會反對;最近華為收購美國的另一家企業,還是被否決,這就使得你根本別想購買任何有價值的戰略資產。中國人意識到這一點后,那就不買美國的去買別國的吧,比如蘇丹,和蘇丹政府合作。到達爾富爾這個地方去獲得石油,結果出現了西方所謂的人道主義災難,西方國家紛紛對中國群起而攻之,說中國企業家完全是“為富不仁”,為了掙錢不考慮人權,把中國形象抹得很黑。
當中國轉身去購買力拓時,力拓除了讓中國人抬轎子,把中國人涮了一把外,最后還是寧可賠2億元違約金,也要讓你鎩羽而歸。有人說這一切都是市場行為,沒有任何陰謀。誰信?鬼才相信。所以這些看似彼此并無關聯的事件,讓中國幾乎在任何一個方向有錢沒處花,想要購買的產品,只要你缺什么,西方立刻就抬高價格,讓你的購買力實際上大打折扣。我們今天3萬億外匯儲備能買到的東西,實際上只相當于20年前5000億美元的購買力。這對中國非常不利。因為轉了這么一大圈你什么都沒有買到,美元又在天天兌水貶值,能讓你保值的唯一也是最后的方法,只剩下購買美國國債。因為國債有利息,能夠對沖掉一點美元貶值的幅度。在我看來,這就相當于美國人扎了一個羊圈,然后告訴你,你可以選擇不進去,但卻又讓你無處可去,最后只能乖乖鉆進去。這種情況下,你研究美國的軍事戰略,怎么可能不研究它的金融大戰略?我認為,美國人已經通過它的金融大戰略,建立了一種全球化的金融體制,建立了一個嶄新的金融殖民帝國。美國人不再用傳統的殖民帝國方式來統治世界,像大英帝國那樣占領你、統治你、掠奪你,美國人可以不占領你,但照樣掠奪奴役你。中國東南沿海那些加工廠,那些血汗工廠,可以沒有一個美國老板,但是全都在為美國人打工。在美國掌握定價權的情況下,中國人全都在被迫壓低產品價格、壓低工人工資,破壞我們的資源環境,生產價格低得讓人吐血的產品,賤價賣給美國人,這無疑是一種變相的奴役。而你掙到的錢最后還要再借給美國人去花,無異又是一種對你的資產掠奪。
美國的戰爭毫無疑問就是為了這種金融利益服務的,而且是通過作戰的方式去改變某些地方的投資環境,改變資本流向,逼著它像羊群一樣回流到美國來,這就是美國人的軍事手段怎樣為其金融利益服務的,這就是我的發現。
航母與周邊世界
三聯生活周刊:航母的出現,會對中國周邊地區以及世界的戰略格局產生什么影響?
喬良:影響肯定是有的。美國人雖然嘴上說不怕――比如有個美軍退役軍官說:“我愿意看到中國的航母未來成為美軍的靶子。”還有人說中國的航母是一堆廢鐵,這都是大話。如果真如此,美國人是會偷著樂的,而不會說這些廢話。必須承認,美國人確實有比我們更強大的航母戰斗力,但是中國航母既然存在了,就不會輕易成為你的靶子。反過來,如果你真把中國航母做靶子,那你就必須做好你的航母也有可能成為中國反航母武器靶標的心理準備。這就是對等原則。現在面對中國敢說大話的只有美國,而我認為他們也只是在虛聲壯膽。
美國有智庫說,應該在中國航母適航期間,就把它擊沉。美國是一個很有遠慮的國家,他們對任何可能的突發事件,甚至對任何不可能發生的事情,都預有準備,都有相應的計劃。比如對于英國這樣的鐵桿盟國,美國的作戰計劃里,竟然有“如果有一天美國在北海與英國人爭奪石油,該怎么打”的計劃,所以,對中國它會有這樣那樣的計劃毫不奇怪,但問題是他敢不敢這么做。
其他國家,比如南海諸國,因為和中國有海上權益的爭執,中國有了航母后,他們毫無疑問是會恐懼的。但是中國的發展不會因為你恐懼就停滯,因為我首先考慮的不是你的恐懼,而是我的國家利益。經濟能力和軍事能力的發展對中國來說是必然的,也是相互聯系的,有了經濟能力的發展,就會有對軍事能力增長的需求,軍事能力增強,國家能力也會增長,這是一種推挽式前進。
對今天的中國來說,重要的不是發展不發展,因為發展是必然的。關鍵在于以何種方式、以什么樣的成本、選擇什么樣的路徑發展。按照胡錦濤主席的說法,中國選擇的是“和諧世界、和平崛起”。我們不準備讓別國成為我們發展的代價和成本,我們更不希望自己成為別國發展的成本和代價,我們希望的是其他國家能和中國互利共贏。
這其實是國家間的博弈,就是彼此間誰“魔高一尺”、誰“道高一丈”的問題。但有一個前提,不能陷入軍備競賽,這對任何一個國家都沒有好處。當年蘇聯被拖垮,一部分原因就是陷入了軍備競賽。
三聯生活周刊:現有也有一種看法比較強烈――中國發展到現在這個階段,應該更多地宣示自己的實力,你怎么看待這個問題?
喬良:在一個大國崛起的過程中,最忌諱的是炫耀。美國崛起時,地緣戰略環境要比我們今天好得多,可是美國卻真正做到了“韜光養晦”,毫不炫耀,甚至以極其平和的方式去對待其他大國以及弱小國家,很多國家就是在那個時候積累了對美國的良好印象。
中國著什么急呢?我們老是想把幾代人才能做成的事在一代人里完成,什么事情都想在自己活著的時候看到結果,什么夢想都要在一天里全部實現,這種想法太急功近利。一個國家的崛起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美國在19世紀80年代開始崛起,到了20世紀40年代中期完成崛起,到50年代中期才徹底成為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大國――這個過程用了將近70年時間。中國到今天連美國一半的路都沒有走完,而我們今天面臨的環境又比美國當年險惡得多,我們急著張狂什么?況且即使崛起,也沒必要、更不應該張狂。中國人本來就是一個主張以中庸、平和的方式對待他人、對待世界的民族,何苦非要在這個時候,用某種張揚的方式來炫耀自己呢?
三聯生活周刊:那我們建造航母,與“韜光養晦”的政策是否有沖突?
喬良:航空母艦的出現,恰恰是對“韜光養晦”的一個補充。如同一個人體量很大,卻沒有足夠強壯的骨骼的話,是不能支撐自己的。中國現在體量越來越大,如果骨骼不夠強大,就不能支持其行動。航母的出現,就是在增強中國的骨骼。即使是“韜光養晦”,你也不能變成攤在那兒的一堆肉泥吧。
三聯生活周刊:航母面世后,有哪些比較經典的戰役?
喬良: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1940年11月,英國皇家海軍從地中海上的航空母艦派出少量飛機攻擊在塔蘭托港內的意大利艦隊。這是歷史上首次航空母艦用艦載機對水面目標及港口進行攻擊,也標志著大炮巨艦主義的終結。
但是相對講,塔蘭托戰役的規模小一點。真正大規模的使用一支航母艦隊對軍港和水面艦只進行偷襲,“珍珠港事件”才是經典。此前此后,都沒有比這更經典的戰役。“珍珠港事件”之后半年,日本人和美國人在中途島打了一場大海戰,完全是航母對航母的戰斗,則可以看做是大洋決戰的經典。當時美國人用3艘航母擊沉了日本人的4艘航母。據統計,美國到“二戰”結束時有上百艘航母,不過那些航母大多不是現在意義上的航母,它們很多是由輪船改造的,裝上甲板,讓飛機能夠起飛就算。“二戰”結束時,美國的軍工生產能力已登峰造極,甚至到現在美國的軍工生產能力都沒有達到它當年的程度。你想,上百萬門火炮、數十萬輛坦克、上萬艘艦艇、幾十萬架飛機,一次性的復員兵就是1000多萬人。由此可以想象,美國的軍事力量在“二戰”結束后達到什么程度。
三聯生活周刊:可以想象,航母出現后,新一輪“中國威脅論”會再次甚囂塵上,如何應對這種局面?
喬良:面對“中國威脅論”,一種方法是不斷地做解釋:我們不威脅他人,我們是和平崛起等等。這是一種方式,但依我看效果甚微。因為很多國家不會聽你解釋,他有他的認識。你想把一個人的觀念從他腦子里摳出去,換上你要給他的觀念,這是何等困難的事情。所以,當“中國威脅論”的概念已經形成的時候,通過你的宣傳去替代它,我覺得不是一種很好的方式。
另一種方式是醫學方式:脫敏――當一個生物體對某個東西過敏的時候,醫生的藥方就是讓他脫敏。怎么脫?迎難而上,反復用過敏源去刺激你,慢慢你就會習慣了。所以我們對“中國威脅論”還不如采用脫敏的方式。你認為我威脅你,那我繼續加大力度,你慢慢習慣了,就會覺得不過如此。這個習慣的過程就是脫敏的過程。美國也用他的方式嚇唬中國,嚇唬到今天,中國人不是已經習慣了嗎?
航母的深層效應
三聯生活周刊:也有人說,航母的出現帶來了兵力結構的改變,這怎么理解?
喬良:航母肯定要改變海軍整體的作戰樣式。如果僅僅是海戰的話,需要海軍諸兵種之間的配合,水面艦艇與水下艦艇及海軍航空兵的配合。而航母本身,是一個聯合作戰體,你是這個部隊的,我是那個部隊的,面對一個作戰目標的時候,咱們組合到一起,去攻擊這個目標。一個航母特混作戰群,就是把不同的兵種組合在一起,這是最早的軍隊模塊化的典范,一開始它就是模塊組合式的。中國海軍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必須圍繞航母的出現完成這樣的磨合和摸索過程。
三聯生活周刊:航母的出現,對海軍會有什么樣的提升作用?
喬良:我覺得從技術上講,航母對推動軍事改革會有一些效果。此前,中國軍隊對于模塊化發展,雖然已開始有所覺悟,但沒有硬性需求。而航母的出現,使圍繞它展開的模塊化組合變成一種剛性需求,同時也將為海軍乃至中國軍隊沿這個路徑發展摸索出一條通道來。
軍隊的模塊化發展,就是把各軍兵種部隊像搭積木一樣任意搭建,也就是根據作戰任務的需要,任意組合。比如山地作戰,需要空軍師、陸軍師、直升機團,以及運輸部隊進行組合。他們之前可能都不是同一個軍兵種部隊的,現在卻為了完成同一個戰斗任務進行重組,聽一個司令部統一指揮。而如果是一次登島作戰,模塊化組合就可能以海軍為主,由空軍為它提供制空權爭奪和保護,陸軍則為海軍提供登島作戰所需要的兵力。這實際上就是陸海空聯合作戰。聯合作戰就需要很多不同的模塊組合。航母出現后,會在海軍中最先出現一種必須的模塊化組合,所以它對中國軍隊的改革也是有先導意義的。此外,過去的聯合作戰都是近海的,現在有可能出現遠海作戰,航母到達的地方,“二炮”可能跟它配合,實現航母與“二炮”的聯合作戰。
三聯生活周刊:從中國軍隊內部看,各個軍種發展的情況與其他國家比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況?
喬良:一個國家的軍隊發展不可能齊頭并進,不同時期一定會有所側重,如果齊頭并進,那就意味著哪一個軍兵種也不可能真正發展起來。有側重、有傾斜、有重點的發展策略才是對的。從我們國家軍隊的發展看,“二炮”部隊的規模是根據戰略需要考慮的,它要不斷更新,使它的武器水平跟上世界最新步伐。中國陸軍的水平應該是世界一流,空軍的發展毫無疑問也在過去20年里,掀開了最新的一頁。空軍發展到一定程度后,海軍的發展必然提上議事日程。為什么?因為當時我們國家面臨的問題,主要不是遠海作戰的問題,而是如何保障我們國家自己的空中和海上疆域問題,你連自己的國家都保不住,談何打出去?現在海外利益的需求出現了,軍事保障的需求出現了,海軍的發展必然提到日程上來。
三聯生活周刊:航母出現后,會對提升中國海軍的地位有什么影響嗎?
喬良:雖然如我剛才所言,世界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是到目前為止,世界各國包括各國的軍事評論家們在評論一個國家的實力時,航母還是重要的指標之一。航母對于今天中國的無形效益是非常大的,中國航母牽動了全球多少人的眼球啊!在我看來,中國的航母發展是趕上了“末班車”。航母的壽命比較長,像印度的“維蘭特號”已經用了四五十年,它的“維克蘭特號”是“二戰”期間的老航母,直到21世紀初才退役。所以航母至少還能橫行半個世紀。
三聯生活周刊:你怎么形容自己,“鴿派”還是“鷹派”?
喬良:我既不是“鴿派”也不是“鷹派”,我不喜歡無端發狠話,當然更不喜歡說那些一味示弱的話。軍人如果只會說示弱的話,這個國家就沒希望了,但如果軍人處處逞強,同樣也會損害國家利益。我從來不標榜自己是什么派。各國軍隊中都有人發表鷹派言論,都有人喜歡發表腎上腺素分泌旺盛的話。這些話的好處是,有時可以起到話語威懾的作用,也有的可以成為國民心理的強心劑,但這些話,基本不是我想說的。我要說的,只是些理性的、現實的、充分顧忌國家戰略利益的話。這些話可能兩頭都不討好,但只要有必要,我就會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