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進出版社舊址如今被打造成抗戰文化出版主題園。 徐爾文 攝
編者按:隨著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的氛圍日漸濃厚,關于永安抗戰文化的話題也日益引發關注。夏至剛過,本報記者到永安蹲點采訪4天,訪舊址,查文獻,看展陳,聽講述,從一地一域努力貼近那段永遠銘刻在中國人民心上的歷史,在全身心體悟偉大抗戰精神的同時,深入追尋、思考閩中山城永安何以扛起東南抗戰文化旗幟這一歷史留下的命題。
永安,地處閩中,群山環抱,閩江上游沙溪自北向南蜿蜒而過。
1938年5月,國難當頭、民族危亡之際,永安成為戰時省會,長達7年半之久。在中國共產黨倡導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旗幟下,一大批著名作家、愛國進步人士、熱血青年和一些身份隱蔽的共產黨員云集永安,組成一支頗具規模的文化大軍。他們以筆墨為槍、以音符為刃,開展了聲勢浩大的抗日救亡活動。永安由此與抗戰時期國統區的文化中心重慶、桂林齊名。中共黨史專家、中央黨史研究室原副主任石仲泉譽之為“中國東南抗戰文化的一面旗幟”。
一脈相承的文化記憶
風云際會,小城永安挑起了歷史重任。
戰時的省會內遷,使得人口僅7萬多的小山城成為福建省政治、文化、經濟中心,隨遷而來的機關、學校、團體機構達100多個。
炮火下的小城并沒有消沉、退縮,反而因人文薈萃而迸發出強大的力量,其抗戰文化活動貫穿整個抗戰時期,涉及政治、經濟、軍事、文學、藝術、新聞、出版等領域,出版物之多、作者陣容之大、作品戰斗力之強、思想斗爭之激烈、影響區域之廣,蔚為大觀。它在如晦風雨中點亮一盞明燈,在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和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壯闊歷史上寫下凝重篇章。
小城何以大擔當?學術界曾用“五城”來概括戰時的永安——“宣言發布之城”“新聞出版之城”“戲劇音樂之城”“烽火教育之城”“光復臺灣之城”。
“7年半時間,永安涌現了改進出版社、東南出版社等39家出版社、19家印刷廠、15家書店。”“抗戰時期,福建省僅有的9所高等學校中就有4所辦在永安。”……永安市委黨史和地方志研究室主任鄭毅如數家珍,娓娓道來。
然而,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永安抗戰進步文化活動未引起充分重視。直到上世紀80年代初,隨著永安黨史工作機構恢復,一些珍貴的史料才重見天日,漸次匯聚。
1985年9月,“抗日戰爭時期永安進步文化活動學術討論會”在永安召開,這是永安于新中國成立后首次舉行的抗戰文化研討會。數十位當年在永安參加抗日文化宣傳活動的老同志從全國各地趕來,一致建議把這些珍貴的史料匯編成書,以填補中國新文化運動史上的一段空白。
在中共福建省委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的直接領導下,60萬字的《永安抗戰進步文化活動》于1994年11月出版。從編撰到出版,前后歷時8年,編者不禁感嘆:“比永安進步文化活動本身的歷程還長,可見其間的曲折與艱難了!”
翻開這本厚厚的書籍,透過趙家欣、王西彥、章振乾、謝懷丹等親歷者的深情回憶,可以感知一個時代的精神、一群志士的情懷、一座山城的肌理。
永安抗戰文化的面貌日漸清晰而鮮活:《永安文史資料》自1982年以來已刊出40輯,《羊棗事件》《燭照東南——永安抗戰進步文化活動始末》《永安抗戰文化史料》《永安抗戰文化史話》《福建省永安市抗日戰爭時期人口傷亡和財產損失》《永安抗戰歷史文化概覽》等圖書陸續出版。
鉤沉索隱,披沙瀝金,每一部史料的出版,皆歷經長達數年乃至十幾二十年的挖掘整理,凝聚了從地方到全國眾多文史工作者、歷史親歷者的心血。福建師范大學教授、親歷者高時良以百歲高齡親筆為《永安抗戰文化史話》作序時寫道:“每一篇都讓我穿越時空,回到那難忘的歲月,勾起我刻骨銘心的回憶。”
對于永安這一段特殊歷史的研究,有待更加系統地挖掘整理,需要以更妥當的方式保護呈現。目前,“抗戰時期永安文獻檔案史料匯編”已列入現代中國文獻數字化國家項目,通過與復旦大學望道研究院合作,112期《改進》刊物作為項目1期,全面實現了數字化保存。
雙向奔赴的文化情緣
聚是一把火,散是滿天星。
靜水流深,燕溪水見證了永安硝煙散去的小城故事,80年來不斷抒寫雙向奔赴的涓涓情緣。
帶著對歷史的叩問、對未來的思索,“尋訪永安”的故事越來越多。
甫到永安,記者就被一首老歌深深打動。
“燕溪水,緩緩流,永安城外十分秋。月如鉤,鉤起心頭多少愁……”走進國立福建音專校史館,一曲《永安之夜》讓人沉浸在烽火歲月里。
福建省立音樂專科學校創辦于吉山村,因《潯江漁火》而成為第一個在國際上獲獎的福建籍音樂家蔡繼琨任首任校長,兩年后改制為國立福建音專,成為當時國內僅有的3所最高音樂學府之一,也是當時永安“地下黨員最多的單位”。這所學校培養了一大批享譽海內外的音樂家,有3位校友榮獲中國音樂最高獎金鐘獎“終身榮譽獎”。
戰時的燕江畔,抗戰歌聲此起彼伏,時而催人奮進,時而令人愁思,延綿不絕。2013年,永安三中音樂教師樂開豐開始到各地尋訪音專校友,“每個校友一聽從永安來的,都像見到親人一樣激動”。他挖掘整理了當年傳唱度很高的《永安之夜》樂譜,隨后,這首沉寂多年的樂曲,由他的學生在鼓浪嶼音樂廳重新唱響。
弦歌不輟,薪火相傳。2015年,永安市委宣傳部組織編寫了《弦歌相承》一書,以記錄國立福建音專這段傳奇歷史,續編也將付梓;2016年,音專校友朱永寧之子、著名大提琴演奏家朱亦兵帶著他的5名研究生,在音專舊址共同演繹《卡農》《G弦上的詠嘆調》等名曲;2023年,上海音樂學院與永安聯合舉辦《永安之夜》專場音樂會,奏響滬永交流新篇。
如果說音樂是時間的藝術,建筑則是凝固的歷史。
位于永安市燕西街道文龍村的復興堡,大門兩側“光復臺灣,振興中華”的對聯格外醒目。這座古樸的百年土堡,承載著兩岸同胞并肩抗戰的共同記憶。
1943年11月,中國國民黨直屬臺灣黨部遷到永安,20多位臺籍抗戰救亡積極人士在復興堡內開展光復臺灣的活動。“駐地雖只有短短兩年,但接收臺灣的計劃大都在這里制定。”永安市博物館館長羅旌灌介紹,同時創辦于永安的《臺灣研究季刊》,其創刊詞開宗明義,第一句就指出“臺灣自始至終是中國的領土”。
復興堡后人余爾望對復興堡的保護倍加關注。1987年,余爾望的伯父、曾在復興堡臺灣黨部服務的余璞從臺灣回大陸探親,翻開了塵封的歷史。叔侄隔海傳書40多封,字里行間總牽掛著復興堡。2006年8月11日,余爾望投書福建日報,呼吁更好地保護復興堡,“讓百年古堡為實現海峽兩岸和平統一而生輝”。
永安現已保留包括復興堡在內的36處涉臺文化遺址,《永臺關系史料匯編》一書也編校完成。這些珍貴的文獻資料和舊址遺存,已成為兩岸同胞共同抗日的歷史見證,成為弘揚愛國主義精神、凝聚民族情感的重要載體。
跨越時空的文化接力在行動。永安抗戰文化的研究熱情持續高漲,從永安走出去的一大批文化名人及其后人、后學紛至沓來,深度解碼與永安那一段隔絕不斷的文化情緣——
2009年,廈門大學副校長、全國高等教育研究會理事長潘懋元教授帶著幾名博士到永安尋根,耄耋老人執意帶回一塊當地有名的方解石,以慰思念。曾任廈門大學副校長的鄔大光教授在《永安與廈大:被忽略的血脈情緣》一文中記錄了這段往事,感嘆道:“廈大與永安原來有如此多的血脈情緣。”
永安還是杰出新聞出版人鄒韜奮的故鄉、著名時事評論家羊棗的戰斗地。羊棗被美國著名記者埃德加·斯諾稱為“可以與麥克斯·威爾納并列的一流軍事評論家”,“羊棗事件”(又稱“永安大獄”)震驚中外。近期,由羊棗長孫楊南征與永安市委黨史和地方志研究室共同主編的羊棗文集——《光明與黑暗的搏戰》即將出版。聯想起《永安,一座被低估的文化名城:是抗戰文化中心,也是新聞圣地》這篇報道,記者對“被低估”一說頗有同感。
多方賦能的文化行動
滾滾熱浪,擋不住工人的建設熱情。國立福建音專舊址前方,永安抗戰文化紀念館正在加緊施工。
“近幾年,我們相繼投入近3億元資金用于修繕保護。”永安市分管文化、旅游工作的副市長林斌坦言,永安抗戰文化的保護單靠地方顯然不夠,長期以來,這項工作得到了社會各界的關心。
提起著名考古學家黃景略與永安抗戰舊址群的保護故事,71歲的永安市博物館原館長張承忠記憶猶新——
2009年除夕,正在張羅年夜飯的張承忠突然接到一個電話:“快接黃老到吉山!”“黃老”就是黃景略,福建惠安人,曾主持和參與了多項國內重要遺址的考古發掘,是中國考古事業發展的重要組織者和推動者。這次他回鄉省親,特地轉道永安,考察抗戰舊址。
目睹殘垣斷壁,黃老感慨萬千,急切地問:“申報國家文保單位了嗎?”張承忠面有難色,如實回答:“縣里能力有限,申報恐怕來不及。”黃景略當即致電福建省文物局請求協助申報。
元宵節剛過,省里的專家團隊就來了。2013年,國務院公布第七批全國重點文保單位,“永安抗戰舊址群”赫然在列。2015年,該舊址群被列入第二批國家級抗戰紀念設施、遺址名錄。“‘國保’項目資金為保護工作奠定了堅實基礎。”張承忠說。
有人形容,永安是個被群山折疊的“寶藏小城”,有山有水有美食,更有抗戰文化這個不可多得的“金字招牌”。
近年來,永安積極探索“文物+旅游”新模式,沿著抗戰文化的地理版圖落子布局,串珠連線:在吉山村建立國立福建音專校史館,在羊棗關押處舊址建立韜奮羊棗事跡主題展館,在霞鶴村改進出版社舊址開辟抗戰文化出版主題園,在小陶鎮建設北上抗日先遣隊公園……
紅色資源星羅棋布,各具特色——
北上抗日先遣隊公園,《紅軍抗日歌》激昂的旋律鼓舞人心。1934年7月,紅軍戰士吳長生因傷病掉隊,留在小陶鎮石峰村。他將這首歌一字一句教給鄉親們。如今,石峰村村民把《紅軍抗日歌》兩度唱到了央視,讓紅色音符在新時代持續回響。
漫步吉山村,一座布滿彩繪的“漫步生活鄉野美學館”格外吸睛。回鄉創業的美術師陳斌手繪永安抗戰舊址導覽圖,用自己的力量為家鄉代言,“要讓更多人了解那段歷史,愛上這座小城”。
多元參與的星星之火,讓各方力量在抗戰文化保護中“當主角”“唱大戲”,好消息接踵而至——
永安抗戰文化公園、中央紅軍標語博物館等遺址被確定為全省首批干部教育培訓現場教學示范點;“閩臺抗戰風云——永安歷史記憶”在永安市博物館展出;以“鄒韜奮與文化抗戰”為主題的學術研討會將在永安召開;“閩臺融合鄉建鄉創成果展示”將在復興堡舊址展出;由福建日報社、閩臺文化研究院主辦的《閩臺會客廳》將聚焦復興堡等抗戰遺址……
永安正以開放包容的姿態,匯聚政府、學者、民間以及媒體等多方力量,讓沉睡的歷史資源轉化為鮮活的文化名片,共同書寫抗戰文化傳承創新的時代答卷。
記者手記
旗幟·火焰
國立福建音專、萃園、復興堡、霞鶴(蝦蛤)村……在永安4天的尋訪中,記者深刻地感受到,歷史從未如此鮮活。正如中國現代文藝理論批評家、作家邵荃麟在《吉山夜話》中所寫的:“每一塊磚瓦都在訴說,每一寸土地都在生長。”
一段歷史永志不忘,一種精神穿越時空,永安用滾燙的抗戰記憶,為記者上了一堂深刻的文化傳承課。80年后的今天,我們將以怎樣的信念與擔當,銘記歷史,開創未來?
記錄歷史與傳承文化,從來不只差一個“被看見”的距離。翻開《永安抗戰進步文化活動》,重溫“永安大獄”等被歲月塵封的人和事,為何被震撼?走進百年復興堡,聆聽兩岸同胞共同抗日的歷史,為何熱血澎湃?百歲高齡親歷者在《永安抗戰文化史話》序文中“刻骨銘心”的感慨,何嘗不是對后人守護這段歷史的深切寄望?
今天,隨著永安抗戰文化越來越受關注,永安抗戰文化“被忽略”“被低估”的呼聲時有所聞,這在某種程度反映了新的歷史時期人們對其歷史價值的重新認識和強烈共鳴。如何充分利用永安戰時省會歷史資源,打造抗戰文化研究新高地?如何擦亮永安抗戰文化“金字招牌”,讓“寶藏小城”出圈出彩?這些,無疑都有很強的現實意義。
“永安抗戰舊址群”的12座建筑、36處涉臺文化遺址散布鄉野,要做好保護和活化利用并不容易;十分有限的研究力量分散在各個單位和民間團體,系統性整合迫在眉睫;抗戰年代久遠,親歷者基本不在,進一步搶救挖掘抗戰文化資料難上加難。采訪中,記者深切感受到,縣(市、區)級機構重任在肩,卻常囿于人才、資金、技術、體制機制等諸多困難而力不從心。
可喜的是,永安已開啟多維“破冰”:對在永出版物進行數字化保護,建立數字文獻庫實現全球訪問;《閩臺會客廳》兩岸嘉賓在互動中共同感受歷史溫度;回鄉創業者的美學館,努力讓歷史融入日常生活……數字技術的介入、教育模式的創新、文創產業的轉化和社區參與的深化,讓進步文化基因的現代性轉化加速推進。
所謂傳承,從來不是守護灰燼,而是傳遞火焰。小城永安用行動證明,抗戰文化的旗幟永不褪色,它將在創造性轉化中繼續照亮民族復興的征途。(福建日報記者 任君翔 方金春 王帥 莊紫怡 通訊員 陳曉嬌)